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呢？

过去太久了，七七早已经记不清了。她爱上了一个凡人，于是一次次地来到人间与他相遇、相知、相爱，陪他走完或长或短的一生。待他死后，亲手为他挖一个坑，将他葬进土里，然后回她的鹤眠山。

约莫等凡间过去二十年，她再下山来寻他。他每一世的样貌总会有些变化，但七七仍能一眼认出他。

她不知疲倦的陪他一次次轮回，忘记了开始，也永远不会结束。

这一世，她寻到人间，他叫李相夷。

他骄傲飞扬，将整个江湖都扛在肩上，仗着武功绝顶拎着把剑就一个人杀上了敌人的船。结果他遭人陷害一朝败北。

七七去海里把他捞了上来。她背着他在海里游了好久，才终于将他拖上岸。海水太咸了，他浑身泡的皱皱巴巴的，连嘴唇都是干裂的。

七七去最近的人家讨了碗干净的水，小心翼翼端回来，他却不见了。

她寻了几日才寻到他。那时他躲在四顾门的门外，眼神悄悄追随着一名女子的身影。有人前来，他躲进角落，听见门内那名女子被人唤'阿娩'。

他大约是很伤心吧，在海边呆坐了好几天。然后有一日，他突然站起来，拍了拍身上的尘土，转身走了。

他搭了一座可移动的小楼，到处给人看病，还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“李莲花”。

七七总去找他看病，次数多了，李莲花也认识了她。有一次听完诊，李莲花对她说：“七七姑娘，其实你的身体很健康，你不必过分担忧。”他敛下珠玉般的眸子，片刻后又看向她，带着微微的笑意：“说起来，你与我也挺有缘的。江湖这么大，你每次不舒服，总能遇到我。”

七七有些不好意思，她低下头，小声说：“啊……你的医术很好。”她站起身向他道谢，离开前又说了句：“李莲花，这个名字很好。”

她有些年没在他面前出现。

再见面时，七七在镇子上卖萝卜。李莲花身边多了只小狗，他笑眯眯地站在七七的摊位前，手里还拎着一块排骨：“七七姑娘，好久不见了。你这萝卜真不错。”

七七从一旁掏出一个布兜子，伸到李莲花面前：“这包菜籽送给你，用它种出来的萝卜又大又饱满，比我现在卖的还要好！”

李莲花也没客气，接过萝卜籽：“那真是多谢你了，不瞒你说，我现在每年都会自己种萝卜，如今对种萝卜很有些心得呢。”

他颔首与她道别，但他身边那只小狗却不肯走，蹲坐在七七脚边一脸谄媚地望着她。

李莲花有些尴尬，他使劲将小狗拽过来，小声骂了一句：“狐狸精！”

狐狸精记住了七七的味道，时常跑到镇上找她。李莲花一开始还觉得有些抱歉，后来索性随它去了。

七七边卖萝卜边摸着它的狗头：“你能闻出我的气味不同，可比这些凡人聪明多了，真不愧是一只狐狸精！”

狐狸精被她夸了之后很满足，找她找的更频繁了。李莲花留在他那座小楼的时间并不多，他出门的时候七七就会去小楼照顾狐狸精。慢慢的，李莲花似乎也习惯了她会出现在他的莲花楼里。

莲花楼也不止她一个人，后来去的人越来越多。

若有其他人来，七七都会提前离开。只有一次，她喂狐狸精吃完饭，午后的阳光晒得她直犯困，她翻上一艘湖上的小船，懒洋洋地睡了过去。

李莲花等人回来时，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场景。楼前的小湖上停靠着一艘小船，一名女子斜躺在船上，似乎是睡着了。她一只手臂垂在船侧，手指划在水面，被阳光一照变成了透明色。

狐狸精兴奋地叫了一声，七七才醒过来。她把一片巨大的荷叶从脸上拿下来，那是她拿来挡日光的。她睡眼惺忪地看向一旁，岸边站着的几人均望着她，只是神情各异。

这几人七七认得，近来常常和李莲花在一起。

“李莲花，这名女子…...你认识？”

最先开口的是方多病。

“啊……那个，这位是七七姑娘。”李莲花摸摸鼻子，脸上露出一丝柔和的敷衍：“她在镇上卖萝卜，与狐狸精……颇为投缘。”

七七摸摸狐狸精，对李莲花说道：“我这便走了。”

走出十数步之后，她仍能感受到背后来自一名女子审视的目光。

几日后，七七在莲花楼后面的菜地帮李莲花浇萝卜，那名女子就来了。

她长得娇俏，说起话来也不遮不掩：“七七姑娘，你是不是喜欢李大哥？”

七七瞧着她，没有回答。

“我也喜欢李大哥。”在疼爱中长大的少女，身上的矜贵总是遮不住，“我爷爷是江湖有名的万人册，你可听说过？”

七七笑着摇了摇头，说：“没有听过。”

少女的脸立时就泄了气。她挫败地盯着眼前之人，身穿粗麻，未戴任何饰品，袖口上甚至沾了些泥土。对于这样一个人来说，千人册还是万人册又有什么分别？

可是狐狸精喜欢她，甚至李莲花最宝贝的萝卜地也任由她摆弄。

“过几日，乔姐姐就要大婚了。我和李大哥都会前去观礼，到时我会把李大哥介绍给我表哥还有诸多朋友。”

“乔婉娩？”

“你竟认得乔姐姐？”少女有些惊讶。

七七慢慢将挽起的袖口放下来，回了一句：“不认识。”

狐狸精半夜来挠七七的房门是在一个月后。

她赶到莲花楼里就看到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李莲花。

她将李莲花拖到床上，又往他身上盖了好几床棉被。他的身体冷的像冰，连在睡梦中都止不住地发抖。

七七知道，他的扬州慢不管用了。

李莲花第二日醒来看见七七似乎也并未多意外。

他们二人沉默地吃完一顿饭，然后一起坐在楼外晒太阳。

“其实，我快要死了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有时我会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。”李莲花笑起来，仿佛在说什么好笑的事情：“我好像已经认识你很久了。”

七七也跟着笑：“快十年了吧，还是更久？”

一次次的轮回里，他并不总是能寿终正寝。七七早已忘记了伤心的滋味。她只是觉得遗憾，她是神，却不能用神力影响他人命运。

在他的世界里，应该有很多人会拼尽全力让他活下去，唯独她不能。

是我不好，我下次会早点来的。七七望着李莲花的侧脸，突然有些难过。

乔婉娩偷偷来看过他，很多次。她站在远处向着莲花楼的方向望一会儿，就转身走了。李莲花应该是知道的，但他一次也没有出去过。他已经无法承载一个女人的爱恨了。

七七陪李莲花过了一段难得宁静的日子。那次李莲花离开了很长一段时间，秋末的一天他从外面回来了。

李莲花回来时，看到七七坐在门前的木阶上。他习惯性摸了摸鼻子：“那个，七七姑娘，你怎么坐在这里？”

“我在等你。”

“你怎么知道我会回来？”

七七嗯了一声，“萝卜长的好大了，我想你应该会回来。”她说着站起身，“你想去看看么？”

李莲花笑着应了她。

李莲花的毒已经压不住了，他几乎每天夜里都会发作。七七夜夜守在他的床边，喂他喝温好的烈酒。他有时疼的实在厉害，会无意识地攥紧七七的手，嘴里嚷着“冷”。

每当这时候，七七的心就像被挠过一样，又涩又疼。

白天的时候，李莲花几乎什么都不做。他整日坐在门前喝茶发呆，七七就陪他一起坐着。

那时已有不少人知道他便是李相夷，却并未有人来找过他。

有一天他突然说：“七七，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，去找些你自己想做的事情吧。”

七七想了想，说：“好。”

七七走后，李莲花以为她不会来了。结果第二天她又出现了，还带来了更多的东西。

李莲花歪着头问她：“你想做什么？”

“酿酒。”

七七酿了最烈的酒，将它们埋在莲花楼外的柳树下。她追着李莲花说：“你再等等啊，不用等到明年，你再等等，很快就能喝了！”

李莲花很喜欢看月亮，他说月亮让他想起一位故人。七七问他：“是你去送喜糖的故人么？”

李莲花说：“不是，是我师兄。”

他想师兄的时候，会拿出藏在袖中的一柄软剑。他的指尖轻轻划过剑刃，有些落寞：“我曾经有两把剑，如今只剩师兄送我的这把了。”

他在月下舞起那把剑，他的身影那么美，七七险些落下泪来。

怎么会不懂他呢？对于七七来说，结束后总有开始，即便这一世他没有爱上自己，也总能安慰自己还有来世。可是李莲花，忆起他的往昔，无关爱恨，只是怀着巨大的柔情与悲怆，与自己永远不能重来的人生道别。

又一次深夜毒发，七七从屋外的树下取出酿好的酒，温好一壶喂他喝下。李莲花握着她的手，一声声说：“疼”。

七七轻轻抚上他的脸，说：“是我不好，是我不好……”她终于落下泪来。

眼泪滴在李莲花的脸上，他似乎清醒了一些。他睁开双眼，他的视力衰退的厉害，已经无法看清眼前之人了。但他知道，她是七七，只能是七七。

过往数年，数不清的日夜，每当他受伤昏迷的时候，总有一个人温柔又坚定地抱起他，为他裹紧衣衫，予他温暖。

“七七，你可认得李相夷？”

“不认识。”

“嗯。”李莲花微微笑了一下，他缓缓伸出双手，抱住了七七。“若我还能活着，就一直跟你这样种花喝茶，也不错。”

第二日，李莲花消失了。他没有同七七道别。七七独自坐在莲花楼外，望着他离开的方向，“李莲花，我喜欢大海，我还想钓鱼。”

来年春天，七七在海边捡起一个双目失明、右手残废的傻子。她将他带回家，将他洗洗干净，这个男人虽痴傻却依然漂亮。七七很满意。

漂亮男人每天都去海边钓鱼、抓螃蟹，回来就一股脑塞进七七怀里，让她做给自己吃。

他还喜欢笑，七七想，他一定是个快乐的人。所以当她在海边看到一波又一波寻来的人时，她背着一筐新鲜的萝卜，回家问那个漂亮男人：“听闻全江湖都在找一个叫李相夷的人，你…...你可认得他么？”

那人想了想，说：“不认识。”然后又拿起一只螃蟹，嘟囔了一句：“又吃光了，我再去抓……”

七七想，很好，这样也很好。

山海静默，岁月轻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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